昆明打井公司分享:井猴子撈月亮(上)
兒時,課本中有寓言《猴子撈月亮》一則,意在提示細伢子細妹子莫做“水中月、鏡中花”的事。
這一回,就講一個現實版的“水中撈月亮”的故事,主角是平頭百姓侯井生,其人個子不高,黃皮刮瘦,又成年累月的和水井打交道,坊間送一小名“井猴子”。
先講他的一個老段子。魚塘街(老街,今無,位于國金中心西北側)空坪里有一口雙眼水井,那天菊嫂子在井邊上洗衣,手把子上的胰子油(肥皂的舊稱)沒洗干凈,扯水時,眼前一閃,左腕的銀圈子滑落到井里去了。
“我娘屋里陪嫁來的咧!咯何得了啰!”一口哭腔,呼天喊地。
你想下看看,1945年時,一個銀手圈子過硬是抵得三塊光洋咧。
井猴子撈月亮:長沙打井老匠人的故事
看禍喜的人圍個里三層外三層,還七嘴八舌地出主意。有講用井鉤子來鉤的——井鉤子拿來了,搞了半個時辰,自然是沒有結果;有講用竹篙捆一個漏瓢摛(cī)下去撈的,又半個時辰,還是沒得結果。侯井生也夾在人群里頭,別個在“吃瓜”,他倒是在默神:腰上頭系根繩子的話……然后口里就講出來了:“把我放下去,我幫你撈上來?!?
菊嫂子只差沒跟他作揖了,借來了粗細兩根麻繩,也算是雙保險。
旁邊一個山羊胡子講了一句話:“咯雜細伢子怕莫還只十一二歲,莫一下去噠,出雜螺坨子(意外的麻煩事)啦啊?!?
菊嫂子和兩個打幫手的堂客們都氣一坐。
“冇得事咧,咯雜路戲”,侯井生螞蟻打哈欠一樣的,好大的口氣,說:“我跟噠我爺(yá,父親)我嗲嗲,看都看熟噠?!?
幾個堂客們還一臉的狐疑,山羊胡子問了一聲:“那……你爺是哪個啦?”
“侯合誠?!?
“哦……那你就是侯寬嗲的孫啰?!?
“你郎家還認得他啊?!焙罹Σ[噠。
“寬嗲幫我岳老子洗過井啦”,山羊胡子換了“表情包”,手一揮,對菊嫂她們說:“放心放心,他屋里祖-傳的獨門手藝,放得一百二十個心?!?
沒想到下井時,那井口只有一瓦盆大,少年郎的肩膀寬了,按洗井的套路,要拆開井口的兩塊麻石,人才下得去。幾十號人都被難住了。
“把胰子油拿過來啰?!焙罹v。
三個堂客們往他肩背上涂了一層,還在井口子上抹了幾圈,又淋了些井水。
下到井里,水剛好齊下巴深,吸口氣,氼(měi,潛入,同“沒”)到水下,三五把就摸到了。他先把銀圈子掛到井鉤子上,吊了上去,再用復原法鉆出井口。
一片喝彩聲!
菊嫂子給了他一個五角的銀毫子。
只見侯井生一條透濕的短褲子,赤膊著黝黑的上身,頭發還滴著透亮的水珠,那單薄的背影在人們的注目禮中慢慢走遠。
寬嗲高興死了,次日一早,就帶了孫伢子來到大華齋,和自家坐一條板凳上,給他單點了五個水晶筍尖包子。
侯井生“少年出山”的段子在大華齋早就傳開了,同桌茶客都恭維寬嗲。他郎家哼哼哈哈的應答著。這時,里頭雅座的門簾子掀開了,山羊胡子走過來,對灶頭上一聲吆喝:“堂倌哎,歐凱文老板講的,送咯位小師傅一籠瑤柱湯包?!?
竹篾小蒸籠一眨眼就擺到了侯井生面前:六個包子是“五星拱月”的擺法,包子頂上是“細褶盤圈”的捏法,褶縫里沁出一溜金黃的油痕,鮮香味撲鼻而來。
井猴子撈月亮:長沙打井老匠人的故事
喉嚨眼里伸出一只手來了,但侯井生還是沒動手——嗲嗲沒開口咧!
“起身啰,進去跟歐老板道個謝啦”,寬嗲想的是趁機會混個臉熟,就講:“周賬房,勞為你引下路?!?
一見面,歐老板就講:“啊……呀,好面相,腦殼又靈泛,我喜歡?!?
寬嗲用手在孫子肩膀上捏了一把,是要他答謝的意思。
侯井生清白嗲嗲是要自家講話,但他一個細伢崽子,哪里又曉得講場面上的話啰,一開口就把心里想的放了出來:“歐老板,我想要一張你桌子上的干荷葉?!?
歐老板一愣,問:“做么子咧?”
“跟爺娘包四個湯包回去,他們冇吃過?!?
“難得你小小年紀有孝心咧?!睔W老板讓周賬房把自家桌上的一籠瑤柱湯包都包起來,送給了侯井生——這一籠本是要帶回去給二太太吃的。
歐凱文四十出頭,是長沙有名的少老板,曾赴英吉利學習紡織印染,在臬后街辦了一家民生?;啿脊?,主營英國、德國的呢絨和印花洋布,貨品銷得俏,生意好得傲,早幾天剛出任呢絨綢緞同業公會的會長。這一陣子,他正在籌集資金辦廠,想用對河裕湘紗廠的細紗紡織寬幅印花的細洋布。
老水井的故事,侯家和歐家的故事,也就這樣敲響了開場鑼鼓。
先用一個帶廣角的鏡頭看一眼場景:沿江而建、緣江而興的長沙,江井相連,自然井多。遠的就不講了,到1948年7月,民國時期的市政局做過一次統計:長沙城區共有水井3303口,市區街道數量為798條,平均每條街道擁有4口以上的水井。
侯家三代是伴著水井討生活的,掌“挖井”“洗井”獨門手藝,在長沙城里是不入流的名人,平日不起眼,到時候又少不得。
按權屬算,長沙水井分兩大類:公井和私井。公井遍及大街小巷,彎頭角落,人人皆可用;私井多在公館和庭院里頭,借用一個熱詞,乃“私人訂制”。
名聲zui-大的公井莫過于“白沙古井”。外觀氣派就不要我多言,列位新老沙碼子都再熟悉不過。它是四個井口的敞口子地上井,為古城老井中的獨一份。
暑假時,我常邀一伴細伢子從青石井到白沙井去玩,那要架蠻大的式。通常是吃了早飯就動身,一路上胡吹海侃,這里盵一眼,那里看一下,到井邊上就是十來點鐘了。然后,先是捧起幾捧沁涼的井水,喝出一個西瓜肚,再用手把井水攪出來,洗去赤腳上的泥土。也有脫衣剮褲、屌胯拎光相互打水仗的。我常想,這個井幾多有味,隨你好多人來舀,它總有水冒出來,舀不干;要是沒人來舀的話,水就集在井口的長方體石槽里頭,也不往外流。
以白沙井為圓心,周邊半徑兩公里范圍內的住家,大都是去白沙井挑水喝,男女老少肩挑手提,終日不絕。講起來你會不信:我有個同學屋里住在小瀛洲,每天下午放學回家后的頭一件事,就是一根扁擔兩個桶,去挑沙水。
有任性的“土豪”非用白沙井的水泡茶喝,也就催生了一個苦力碼子謀生的行當:賣沙水。一輛板車,上面放一個腰子型的木桶水箱,桶蓋上擱兩個木提桶,在白沙井裝滿一車井水,拖到東西南北四門的大街小巷去,口里一聲吆喝:“賣……沙水,不唻……沙水……沙水來咯噠唻……”
五分錢一擔。
微薄的力資,大約也勉強能應付貧困的日子。那是一個貧窮的、東方既白的世道。
弓腰駝背的身影,青筋暴突的脖子,汗水淋漓的面龐,嘶啞無助的吆喝,組合成一尊麻石般灰白的勞力者的雕塑——如此厚重而又頑固的靜立在這座古城的人物群雕之中。
直到1968年夏天,我還在青石井看到過“賣沙水”的拖車漢子,那是一種誠實的、對得起天地良心的勞動。
大人們是不會阻攔細伢子到白沙井去玩的,它是地上井,不得出螺坨子。要喊應的是“小心火車啦”,京廣線伴白沙井而過,玩井水,看火車,在廻龍山上捉“躲摸子”,曬出個“黑皮光蒂油”(光頭),真的是玩瘋了,也算是接觸大自然啰。
如今的細伢子倒是好,鉆進“商業綜合體”,夏有冷氣冬送暖,拿起幾塊塑料坨坨顛三倒四,動手就要收錢。
井邊上,留下好多童年樂趣咧。
不信?等下子再看留言啰。
真的咧,公井邊上通常有一塊或大或小的空坪:細妹子跳橡皮筋,跳房子,踢毽子,玩“木頭人”;細伢子拍洋菩薩,扇油板,打跪碑,點彈彈……井臺上、井坪里,女人則兀自在忙著洗衣漿衫,木腳盆里井水只個飚,嘴巴子里的話也只個飚:“舅媽她隔壁屋里的姨侄女買噠一段毛嗶嘰做褲子?!薄鞍⊙?,好過啦!”“藩城堤的“三只手”求滿被別個一索子捆在電燈桿子上噠?!薄盎钤?,剁八刀的扒子手!”“廠里的徐二嬸幫她媳婦請噠奶媽?!薄坝绣X人家啦,格句子?!薄靶掳醽淼氖缑米又v她老倌是只閹雞子?!薄澳阄幢匾部匆妵}???”……
哈哈哈,你看有味啵!
井猴子撈月亮:長沙打井老匠人的故事
那井坪、井臺就是當年的“自媒體”平臺咧。
當然啰,青石井也是名井。資料顯示,白沙井的記載首見于明崇禎十二年(公元1639年),此時已是明末。而明朝的吉簡王朱見浚是1477年就藩長沙的,他喜好蓋樓,大修官邸,以至“城內地方半屬王-府”。老長沙地名中還保留著吉王-府的痕跡:藩后街(藩王-府后面的街道),藩城堤(藩王-府城前的湘江河堤),走馬樓(藩王-府內的走馬樓臺),青石井(藩王-府內的專屬水井),玉皇坪,怡長街……
長沙水井都用本地丁字灣的麻石,井臺通常是由兩塊、四塊、六塊、八塊條形麻石橫置拼成,井坪則視面積大小用基本整齊的條形麻石拼成。而吉王-府里的這口井,卻是使用整塊青灰色石料做了井臺,于本城,只怕是獨一份。
到1643年,張獻忠攻克長沙,吉王-府毀于兵罹,在大火中化為灰燼。這口井倒是留了下來,街名亦由此而來。
侯井生和我是麗澤學堂(后改名“火后街小學”,今無)的同學,比我高兩屆。他曉得我住青石井后,就時不時跟我回家來“看井”。這真是骨子里的喜好,用如今的話講,那就是“遺傳”啰。
井猴子名不虛傳,看得出內子?!翱┧臈l井溝就開得好啦,有點斜,邋遢水就會自動流下去,流到陰溝里去噠?!薄澳憧纯├飭?,是一塊井碑,大理石刻的咧!”
有時候,他也會喊我和他作伴,四路里去看井。
侯合誠二十七歲那年,跟了寬嗲到木牌樓(今無)去打一口新井。自然是寬嗲掌兜,先搭起一個丈余高的三角木架,裝好木滑輪,就動手了。
木牌樓隔湘江河只有一拃遠,挖了三天就出水了,第四天下木圍檔隔水,第五天用長麻石筑出框底。
按說,第六天只要看到出清水,就要砌老窯青磚鋪底了。
哪曉得,底下翻漿,積一層好厚的瀉(xià)泥巴。侯合誠帶四五個輕壯漢子玩命地用木桶裝滿瀉泥巴,往地面上送,木滑輪扯得“滋溜滋溜”的叫。寬嗲則守在井架子邊上看了小半天,對崽講:“先莫動,明天再講?!?
次日一早,侯井生也就跟著去了。
往井底下盵一眼,瀉泥巴上起了一層半干的殼。
侯合誠講:“哎,不冒噠啊。又動得手噠?!?
“嗯……”寬嗲停了半句,說:“試下看看啰?!?
按寬嗲的調排,三四個人在井下用木桶清稀泥,兩三個人在井上用竹筐送老窯青磚。按規矩做呢,是要清出井底之后再鋪磚;他郎家想的是:怕就怕底子還沒清完,又翻漿,邊清邊鋪的話,有可能把瀉泥巴堵住。
一伙人心齊手快,井底的四個角,砌好了三個。沒料到突然西南角下鼓出來一股濁水,侯合誠一連倒了五六桶粗砂石灰漿,還是沒堵住。
寬嗲在上頭看一眼木桶吊上來的濁水,講:“等我下去搞?!?
下到井底,寬嗲伸手往洞眼里一掏,再退出手來一看,抓了幾根草索子、一把爛菜葉子,心里就有個十八-九了。他把崽對旁邊一拊,說:“你幫我遞磚?!睆凸^,雙手伸進洞眼,大呼隆地攪了一通,一聲低吼:“快塞幾口青磚!”
七八口老窯青磚下去,那濁水涌口就變小了。
“快點把井角砌好?!?
鋪底的青磚用完了。
“再吊幾筐下來!快點!多裝一塊!”
上面的人放竹筐。寬嗲抬起腦殼來催促,哪曉得那麻繩負重太多,磨損太久,“嘭”的斷了。暗影子往井下一罩!
寬嗲往前閃了一步,竹筐在后腦殼上磕了一下,掉在井底。
他摸了一把,沒出血,就退到一邊,讓侯合誠把西南角砌好。
斷繩接好后,又下了十幾筐老窯青磚,井底鋪好了。
寬嗲突然覺得發黑眼暈,說:“我到上頭去坐一下?!?
竹筐把他郎家吊到井口,他卻是坐不穩了,對旁邊一歪。崽和孫一邊一個扶起他,他斷斷續續地講:“我講、講給你聽啰,剛、剛才……是碰噠‘八大公溝’(長沙老城的舊排水系統)的……的,那底下的暗溝噠……要先、先、先堵暗……”
侯合誠守孝一月。他心里想,只怕是動了“龍-脈”,犯了“沖”。
木牌樓那口井又過了一個月才砌好。
是年為1948年(民國三十七年)。次年古歷七月,北方來的、穿草鞋的士兵扛著槍,排著隊,從小吳門走進了長沙城。
到1950年立秋后,周賬房搭話過來,說是柑子園一棟新砌的公館要打一口私井,主家請侯家兩爺崽去接了這個活計。
侯合誠答復是不再接打井的活。
晚飯后,剛點亮洋油燈,周賬房過來了,還提了九如齋的兩包紅簽點心。切入正題,周賬房講,那家主人還只相信侯家的手藝,要是侯大師傅去不得的話,就請少師傅出山,也是一樣的,力資也有蠻高。
侯合誠不開腔,侯井生給兩位長輩捧上茶盅,看到爺眨了兩下眼睛,轉過身,接應了下來。
隔天,侯井生清點工具什物,侯合誠也不吱聲,他就獨自外出,先是去了火宮殿,燒了香燭,又買了荷葉包的三牲;再到了玉泉山,畢恭畢敬的上香燃燭,磕頭作揖,連開三卦,那過硬全是“勝掛”,喜不自勝。
搭木架前,先是點了三掛“千字鞭”,祛了邪,避了煞。木架搭好,又是祭了雄雞血,化了沖,趕了妖。接下來,少師傅調排有方,伙計們同心協力,一路順悉,只花了十天,那口井就打好了。
侯合誠每天到柑子園公館去兜一圈,大小事情看在眼里,心里也清白,崽伢子把嗲嗲和自家的套路都撿起來了,還用得蠻活溜。嘴巴里不講,回去還是在他娘面前夸獎了一番。
力資拿回來,請娘多做了幾樣菜。侯井生先是在嗲嗲的靈牌子前上了煙酒,燃了香燭。嘴巴上掛的笑,那都關不住,只喊是要他爺多喝一杯竹葉青。
侯井生獨自打了這口井,那還是費了一番心思的,大小環節,不敢懈怠,彎頭角落,絕不馬虎。尤其是那圓筒井身,一律自家動手,砌縫嚴密,圓弧順溜。那群幫老倌都是東西南北四門的行內傲腿,個個都講好。內心難免得意。
“一口小井咧……”尾子拖起好長,侯合誠抿了一口酒。
真是的,一口小井,井臺只用了兩塊麻石,井口只有一個鐵飯鍋大小,沒有井坪,就是在天井坪里碼了一層尺二寬的寸厚青方磚,自家都覺得小氣。
侯井生暗暗發誓,不出三年,一定要打一口大井。
還有一樁事,就昧在心里沒作聲了。井臺石還在丁字灣加工時,侯井生就搭口信過去了,請石匠師傅把兩塊井臺石翻轉過來,在麻石底子上鑿了幾個字。
哪曉得次年十月一日,自來水就來了,設了公共水站五個,黃興路和五一廣場鬧市區就有三個,犁頭后街東側一個,游擊坪和尚德街的拐角子一個上,還有一個在藥王街北側。
水井從此開始坐“冷板凳”。
五十年后,我拍攝“水井系列”的照片和視頻,白沙井自然是首-選,也去過好多回。
深秋的一天,看到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倌子用農夫山泉的大塑料瓶提著兩桶水,勁頭十足的走過井坪。我便端起相機跟了上去。樹叢后面拐出一個中年婦女,接過一只塑料瓶,說:“爸爸吔,你郎家慢點啰,小心腳底下打滑咧?!?
走到樹蔭底下,女士揭開那輛SUV的后備箱,哦嗬咧,七八上十個塑料瓶,擺滿一層。
他郎家只怕就是當年住在白沙井邊上挑水喝的小哥哥吧,如今老了老了,搬到好遠的小區去了,偏偏還是好了這一口。
一口井水,一世念想!
陳舊的歲月印版中,又浮凸出那張“賣沙水”的黑白照片。
——換了人間。
昆明打井公司分享關于水井的故事。